三
其后几日,蔺晨倒也没再不请自去。
倒不是萧景琰加派的那些禁军护卫真对蔺大阁主产生了什么技术上的困扰,而是他有心效仿兵书上所谓“欲擒故纵”——吃不到的葡萄总比吃得到的叫人惦念。
他不去相扰,萧景琰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几日下来竟是没有半点消息,连列战英出现的次数都少了。蔺晨无所事事又不肯轻易认栽,只好把力气都花在变着法子逗飞流上,一时用树枝扎了孔雀尾巴要他系着跳舞,一时又骗他去吃吉婶还没煮熟的粉子蛋,直闹得是鸡飞狗跳,蛇鼠皆惊。
梅长苏只做壁上观,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日里才过了辰时,梅长苏就把飞流喊过来试新衣。飞流这阵子个子猛窜,已将将有了青年的样子,又兼眉清目秀,一灰一蓝两件短袍搭在身上,倒是哪件都相称得很。
梅长苏只作犹豫不决的样子,果不其然看到蔺晨踏进屋子凑热闹。他一笑,也不拦着蔺晨在那句句刺他的品味,只自顾自斟了热茶,气定神闲,如坐钓鱼台。
“今日是言侯的生辰……”待蔺晨坐定,他便慢悠悠提了一句。
蔺阁主眼睛一亮。
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向来是极省心的,只是该做的戏也不能少:“帖子几天前就送过来了,我已经答应,等过了晌午就带飞流贺寿去。”
“言侯的生辰,太子也会去吧,那你也带我一起去。※”虽知道梅长苏就在这等着他,却也不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梅长苏含笑扫他一眼,眉眼里满是促狭。油盐不进如蔺晨,脸皮也不免红上那么一红,只得往回找补:“……言豫津那位公子哥,对我的脾性,说起来也是许久不见了……”
话音未落,飞流一盆冷水便从天而降,彻底断了他念想。
这世上能让蔺晨吃亏的人不多,飞流同梅长苏加起来大概算一个。
梅长苏纵容飞流胡闹,自然不只是因为蔺晨这几日吵得他心烦。
他同蔺晨相交多年,对他的心思不敢说了解透彻,也能猜出五分。昔日他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没让蔺晨因一腔冲动搅了他的计划。却没想拖了这十年下来,自誉风流的蔺晨仍能初心不改,看这架势,倒像是真要和萧景琰耗上了。
蔺晨身无挂碍,自可随性而为。梅长苏却不行。
眼见这一局以天下为经纬的棋局渐至终盘,两厢势成犄角,一点差错便可至满盘皆输。
蔺晨的相貌同祁王如此相似,言府的寿筵上又人多眼杂,若是同萧景琰来往过密,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
而上头那位,偏又是最忌讳此事的。
所以今日的寿筵,蔺晨无论如何也不能现身。
可惜蔺大阁主也不是心甘情愿受制于人的人。
平日里被那主仆二人摆一道也就罢了,此回却阻了他去见萧景琰,这口气怎么算都是咽不下的。
言侯的生辰他是铁定去不了了,梅长苏的顾虑他心里也清楚,只是萧景琰,却也不一定非得在言府见。
梅长苏贺寿回来已是月上中天,而庭下映月如霜。换了身衣服的蔺晨负手而立,就站在那里等他。
梅长苏微叹口气,知道是躲不过。
“蔺阁主,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还能有谁,自然是我们江左梅郎,琅琊榜首。”蔺晨回头看他一眼,语意里带着调笑。
“不敢当,”梅长苏苦笑两声:“全凭阁主抬爱。”
“那不知你这位琅琊榜首,可愿为我这个琅琊阁主办件事呢?”蔺晨笑眯眯问他。
梅长苏一揖:“单凭阁主吩咐。”
“好!”蔺晨拊掌:“那就托长苏替我向太子殿下递封信吧。”
萧景琰原本是不想来的。
他对蔺晨并无恶感。若是萍水相逢,他或许很愿意同这位洒脱不羁的琅琊阁主交个朋友。毕竟端肃持重的太子少时,也不是没有过“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江湖意气。
可偏生,蔺晨长着一张他最难忘,却又最不想看见的脸。
萧景禹于他,是长兄如父,是金玉圭臬,是他过往人生中一切美好的开端与终局。他想起萧景禹,就想起幼时鲤鱼宫灯,想起祁王府里诸生清谈,想起冬至家宴里包着铜钱的偃月馄饨,想起桥下烟波桥上明月,想起神龛里的慈悲眉目……
也想起七万赤焰军同埋梅岭,想起祁王府一夜倾覆,血海深渊。
在萧景琰心里,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及得上他皇长兄。
他初见蔺晨,还以为故人怜他情深,转世还魂;然而蔺晨行动举止,说话谈笑,同萧景禹无一处相同。他再看着,便像是有精灵鬼怪借了萧景禹的皮囊,如何能心如平镜。
可梅长苏信里所写,却像是这位琅琊阁主即将不久于人世。毕竟曾有几面之缘,于公于私,他总也需过府探望。
自被赋予监国重任以来,萧景琰每日事务繁杂,这日也是申时后才抽出空来。进了中庭,便看见梅长苏在教飞流摘树上的金橘,萧景琰匆匆过去问了好,又迟疑着加了一句:“看先生心情尚好,蔺阁主可是无事了?”
梅长苏看他的样子颇有几分深意:“好不好,殿下去看过便知道了。”
看来是推脱不得,萧景琰只得摸摸鼻子,认命地进了蔺晨所住的西厢。
敲了几下门,无人应,都到这里再回头也有些不妥,萧景琰只得道一句“打扰了”,推门而进。
刚入初秋,房里便燃着暖炉,萧景琰被那热气一扑,只觉得面上冒出汗来,又想这位琅琊阁主似是真的病重了。走到床边,便见蔺晨面向着外间睡着,一旁的矮柜上放着碗乌沉沉的药,像是没动过。
是不是应该把人喊起来喝药?萧景琰很有些犹豫。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蔺晨是不是真的病了,毕竟梅长苏信里所言“夜徐行于淮河,目不能视物,失手坠水”的病因实在有几分匪夷所思。
蔺晨睡得很沉,呼吸和缓,鼻梁上沁出些汗珠。萧景琰坐在一边看着,便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仍是个稚儿,见皇长兄感风寒后昏睡,便以为他要死了,吓得大哭。哭闹声惊动了整个宫苑,直到皇长兄醒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慰。
当时的萧景禹,也是这样睡着的吧。
他想起旧事,心便软了不少,想着把蔺晨唤起来喝药。却不料刚把手放到蔺晨肩上,那人便醒了过来,望着他一笑,眼睛里神采灵动,哪里像是病了。
萧景琰心知自己又被这人耍手段骗了,正想起身,却被蔺晨拽住了袖子:“你,咳咳,你就是这么探望病人的啊……”
他声音嘶哑,喉间又带着浊音,倒像是真的病了。萧景琰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如此一走了之,便还是坐下:“阁主既醒了,就把药喝了吧。”
蔺晨半坐起来,只着里衣,倒真显得憔悴不少:“可还热着?”他问萧景琰。
“……温的。”萧景琰用指节一触碗沿,答道。
“那可不成,”蔺晨面色苍白,说起话来却还带着三分笑:“药凉了药性就淡了,殿下没听静妃娘娘提过?”
萧景琰不忿地看他一眼,却也无话反驳:“我这就叫人替阁主热药。”
“哎,这倒也不急,”蔺晨又抓住了他的袖子,似是颇为喜爱那触感,还用指尖捻了几捻:“我托长苏喊殿下过来,便是因为要治我这病还缺少一味药材,一味只有殿下有的药材。”
这倒新鲜。萧景琰不动声色:“若是本宫那有,阁主尽叫人去取就是了。”
“那可不行。”蔺晨仍握着他一截袖子:“可得殿下亲口答应了才作数。”
萧景琰一时也想不出他有何算计,想来也不是大事:“本宫允了。但凡阁主治病所需,去取便是。”
蔺晨一笑,用力一拽他袖子。他武功路数向来神秘,也从未上过琅琊榜,可这一拽之力却叫戎马数载的萧景琰抵挡不得,直往他身上倒去。再一回神,蔺晨已握住他一只手,揉弄得不亦乐乎。
萧景琰霎时涨红了脸:“你、你这是做什么!”说着便想往外抽手。
蔺晨却攥得死紧:“我缺的这一味药,正是殿下的手啊。殿下已经答允了我,君子出尔反尔,可不是正道。”
“我的手又不是药材!”因一只手被蔺晨拉着,他也无法站直身子,只得半倚在床边,被那暖炉一熏,更是汗透重衣。
“景琰。”蔺晨突然沉声唤他。萧景琰一愣,也不再挣扎,侧头去看他。
这熟悉的语调听在萧景琰耳里,正如同岁月倒转。好似他不过是趴在皇长兄身边午睡,所谓赤焰军灭,林殊战死,皇长兄身逝,还有他这十几年来夙兴夜寐,耿耿孤愤,都不过是他在午后熏风之中,做的一个长长的梦罢了。
蔺晨本想逗他,却又不忍见他伤心,正想转换话题,却被萧景琰猛地推了一把,手也抽了出去,就那么衣衫不整地转身走了。
他猝不及防之下狠狠地撞到了床柱,只得捂头呼痛。被随后进来的梅长苏看到了,又是好一番嘲笑。
“我就说,景琰待不够一盏茶。”梅长苏把暖炉熄了,畏寒如他,也觉得这房里太过闷热,也难为蔺晨为了装病躺那么久。
“到底还是来了嘛。”蔺晨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他倒的确是病了,却不是因为飞流那盆水,也不是夜游跌到了淮河里,而是为了让萧景琰过来故意淋雨淋出来的。
“景琰的性子最是念旧。”梅长苏揣着手,坐在萧景琰适才的位置上:“祁王兄在他心里,已是回忆;眼前的人再好,怎么能及上回忆呢。”
这是在劝他,事必无功,不如罢手。
蔺晨手上一顿。他正套着外袍,这件鸦青绣云纹的倒少见他穿:“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母亲信佛?”
他转了话题。
梅长苏一愣。他上琅琊山时,蔺晨的母亲便已亡故,相交多年,他也很少听蔺晨提起他母亲的事情。
“我幼时每逢初一十五,又或是那些菩萨生辰,总要陪着她下琅琊山去寺里敬香。后来老头子怕她辛苦,就在琅琊后山建了个佛堂。我母亲很是虔诚,日日诵经跪拜,有时候待在那佛堂的时间比同我父子在一起的还长。”
“我那时看着烟雾缭绕里的观世音大士俊眉修目,也是位美人,心想母亲是不是喜欢这木石塑像多于老头和我。”
他说着,系好了外袍,起身推开窗。薄暮四起,天边横云几抹,正如他眉间笑意浅淡。
“后来才明白,俗世红尘的喜欢都带烟火气,是灶头里烧出来的。我母亲把香火都供给了龛上神佛,灶上炖着的沙参玉竹老鸭汤,却是留给我们的。”
梅长苏坐在那里,默然无语。
“我不在乎萧景琰把谁供作堂上神佛,我只要他身上那些烟火气,要他贪痴嗔妄七情六欲,都落到我身上来。”他负手而立:“更何况,萧景禹是那香火缥缈,我是这十里红尘,有什么争不过?”
蔺晨转头看他,一双眼如蕴寒星,教梅长苏说不出话来。
“既如此,”静了半晌,梅长苏又道:“你又何必总提起祁王兄,便让景琰供他作心头朱砂,也碍不着你的事。”
蔺晨一笑,问道:“你在琅琊山住了许久,可有见过那座佛堂?”
梅长苏一怔,凝神细思许久:“不曾。”
“我十岁那年,放火烧了。”
TBC
※:这句话用的原句,其余多少都有删改。
阁主的话翻译一下就是,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现在与将来【并不是
他想得很美,现实会教他做人的【doge
另外,不太确定能不能坚持把坑填完,只能保证这篇一定是个HE
P.S. 打了蔺靖TAG但在TAG里刷不到,是我电脑的问题吗TUT